灰色梦境

既然是註定凋零的戀情,
散盡又何妨。

永夜[三眼的骷髅番外]

三眼的骷髅

1.
时值月初,墨蓝色的天幕之上一轮妖冶的血月低垂,不祥的红色仿佛即将坠落——那是燃烧地狱入侵之后,这片大陆上每个人都异常熟悉的景象。

夜雨声烦坐在古树顶端的枝桠上,用手指勾住皮质水囊慢悠悠的晃了几下。其实这里面装的是烈酒,但是如果没有心喝再多又如何能醉……他垂下眼睛,低低笑了一声。

这是他失去索克萨尔的第三十年。曾经喧嚣的烽火都已经熄灭,他的战友和下属都老去甚至死亡,唯有他依旧维持着惊人的俊美,一如当年。

“老师。”树下独自习剑的少年忽然出声问道,“您爱过什么人吗?”

金发的剑客注视着他的学生——紫瞳银发,素白的肤色一如那个暗精灵。“索尔……”他有些失神的念出那个名字,然而少年有些疑惑不解,“老师?”

“没事。”夜雨声烦摇头,从树上轻盈的跳了下来。他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柄木剑,手中剑花一抖,剑尖斜指地面,“如果你能攻击到我……索尔,我就告诉你。”

被唤作索尔的少年偏了一下头,忽然温和的微笑了一下。“老师明知我做不到的。”

他其实不知道到他的老师叫什么名字。剑客是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出现在他的高墙之上的,那个时候夜雨声烦的背后背着一柄用绸布仔细缠好的长兵器,金发在阳光下灿烂的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在浓密的树荫下看到那个身影,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熟悉——像是在某个不知名的轮回中他们曾经相遇过。

后来剑客成为了他的剑术老师,但是除了一周一次的课程以外他从来没有看见神秘的老师出现过。索尔一直知道他的老师是个有故事的人,然而他又是那样的强大与不可捉摸……包括父亲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呢?贵族少年用手指摩挲着木剑光滑的剑柄,有点出神的想着。

“今天就到这里了。”然后他听见金发剑客对他这么说道。

夜雨声烦神色有些凝重,风中隐约传来野兽嚎叫的声音……即便这里已经是污染最轻微的远东,终究还是有魔兽出现了吗?他缓缓从空间袋中抽出爱剑,丝绸滑落,水晶剑的剑柄之上赫然是一枚眉心一点晶蓝的骷髅。“回去睡觉吧。”他拍拍那个苍白的少年,独自走出深院。

2.
血月之下,剑客独自持剑站立——罗格营地往东的草原在夜里即使没有月光也不是纯粹的黑暗,这里的草在暗处会发出隐隐的光亮,在风吹过的时候一波一波摆动如同浪花。这种景色其实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最为美丽,不过这个夜晚过去后,这里有太多的东西再也没有机会看见这种美景了。

肆意的剑气弥漫着,夜雨声烦如同不知疲倦的死灵生物一样砍杀着朝他扑来的怪物。沉沦魔的钢刀划开他的衬衣割伤他的皮肤,而他好像感知不到疼痛依然在战斗。

这里的怪物其实并不强大,以他的实力,冰雨挥过即可清扫出一片空地,然而这种行为本身只是一种发泄。他默念了一句咒语,抵抗火焰的灵气光环在他的脚下出现,他踩着火红色的灵气如同沐浴圣火,直接冲向怪物最密集的地方。

那里面是正惊慌失措的吟唱咒语复活沉沦魔的沉沦巫师。看见巫师长长的法杖顶端弥漫的黑色闪电,夜雨声烦毫不留情的一剑劈下——这种复活比起亡灵召唤更邪恶,他会让死去的沉沦魔变成不受控制的生物,即便破碎了仍旧遵循着战斗的本能,紧咬对手不放。

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东西。

单方面的屠杀过后夜雨声烦远离了那片战场,他把自己整个扔进干净的草丛之中,像是尸体一样一动不动。

索克萨尔留给他的诅咒紧紧附在他的心脏之上,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然而比这痛更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夜雨声烦轻柔地抚过剑柄上爱人的颅骨,脸上的表情渐渐痛苦起来。

这枚骷髅是他自己镶嵌上去的——他亲手焚化了索克萨尔的尸体,为了让术士的灵魂前往天堂,最后得到了这枚骷髅——尽管这有违他们族人的习俗。暗精灵的混血们认为死后只有重归大地才能让他们的灵魂得到自由,而火焰风暴乃至水的力量都会让他们的灵魂永不安息。

“听那群尖耳朵胡扯。”然而同样有人这样告诉他。那个胡子拉碴的术士不屑的用夹着烟卷的手指点点剑客的肩膀,“焚烧尸体你的索克萨尔才能踏入轮回之中。”

3.
夜雨声烦遇见那个术士是在鲁•高因。那时他一个人就带了一点清水,浑浑噩噩的靠着不死的诅咒独自穿越整片阿拉塔克沙漠,却在城门之外被成堆的圣甲虫拦住去路。他从圣堂的记载上看过这种生物的习性——极强的近战攻击力并不是它们最致命的地方,每一次攻击在它们甲壳上带出的电光才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真正原因。

不过他又怎么会害怕这种生物,不过只是无限接近死亡的麻痹与疼痛而已。那一天,他手持冰雨绞杀了所有的圣甲虫,金发被汗彻底打湿,贴在他的额前让他看起来特别狼狈。然而他眼前的景物却突然模糊起来。

夜雨声烦抬起头,一道通过精神锁链传来的声音让他瞬间警觉了起来。剑客努力站直了身体,感受这种熟悉的如水迫眉的压力来自何人。随即他冷淡的勾起唇角。用精神强制扭曲一片空间需要绝对压迫性的力量,而这个人的精神力比起索克萨尔差的太远了,甚至连覆盖这一片空间都勉强,简直是粗制滥造的领域。他反手拔剑,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妙曼的曲线。

“你可以出来了。”金发剑客对着扭曲的景物轻声说道。

“见鬼!”迎风布阵看见周遭的景物慢慢变回原本的样子,他退后一步颇为忌惮的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然而他剑柄上的镶嵌让前来袭击的黑袍人几乎跳了起来。“那群尖耳朵的家伙怎么可能允许你用这个?”

夜雨声烦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眉。他所疑惑的正是这里,黑袍人使用的力量虽然弱小可是却实是死灵术士的气息,但他现在暴露出来的脸——沧桑并且胡子拉碴,神色尚有一分犹疑——和传闻中俊美到近乎于妖异的暗精灵混血们毫不沾边。但是他又知道那个族群的事情……剑圣想了想,干脆一步上前敲晕了他。术士的身体太孱弱了,他想着,提起晕过去的黑袍人。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从心口传来,他漠然的按了按左胸,走入城门。


“你不用想着逃走。”夜雨声烦在旅馆的房间里坐下来,他的冰雨就插在昏厥过去的黑袍人身边,那个人稍微一动就有可能被切成两半。“告诉我你怎么找到我的,还有关于那个族群的所有事情。然后我放你走……我以萨卡兰姆的名义起誓。”

迎风布阵暗暗骂了一句什么,小心的避开冰雨爬起身。“少拿圣堂那种虚伪的东西起誓,死灵术士只信仰平衡与力量。”看到剑客那种情理之中又预料之外的表情,术士有点火,“那是什么表情,你在怀疑我的能力吗?”他非常有流氓气质的一脚踩在椅子上,挥了挥手,“并不是只有暗精灵混血才能成为术士的,小鬼,在精神力方面有天赋的普通人一样可以。”

“但是你的精神力相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太贫瘠了。”剑客不为所动,低声说道。“所以你的魔力才会像是即将干涸的河流。”

“你拿我对比的对象是谁?”迎风布阵敏锐的问了一句,“不是我自夸,那群尖耳朵里比我弱的人海了去了。”他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不过要是和你那枚骷髅生前的时候比,我肯定输。死后能烧出来这种完美的宝石,他的暗精灵血统一定高的接近纯血,甚至可以在不危害身体的情况下使用禁术。”

不过术士很快又狐疑的打量起这个提剑的青年,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所以说,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他努力装出一副我为你着想的样子,“被尖耳朵们发现你会被追杀哦,考不考虑卖给我?你不会黑暗魔法,甚至没有办法隐藏它的气息,啧啧啧,带着这柄剑你对于任何一个术士来说就像是黑暗中的火炬一样啊。”

不过剑尖下一刻就点在他的鼻前,“你没有询问的权利。”夜雨声烦身上的杀气几近具象化,让老术士瞬间住了口。“第一个问题你已经回答我了,继续。”

迎风布阵非常不爽,然而实力的压制让他只能服从。“我知道的事情很多……你至少告诉我你想知道的方向啊。”他看见夜雨声烦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一下,“关于他们的爱人。”

居然想要知道这个问题。迎风布阵已经几乎要给吓倒了,面前这个真的是萨卡兰姆出身的游侠吗?他偷偷的又打量了一下剑客,这次真的怒吼出声了,“左肩上金色的荆棘光环!你是萨卡兰姆的剑圣……”他退后一步指着金发剑客声音有点颤抖,“夜雨声烦!”

他当然是知道这个人的,那可是……杀死他名义上学生的人啊。


4.
“妈的!”他突然不管不顾的抓住冰雨的锋刃把它拖到自己面前,也不管自己的手整个被鲜血染红,“你怎么可能杀的了索克萨尔!”他颤抖的手抚过那枚骷髅,那张沧桑的脸上的表情扭曲,这让他看起来像是踏着火焰的恶魔。

“……他没有进行防御。”夜雨声烦从他的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已经痛苦的闭上眼睛。然而他面前的术士完全没有接受他这种说法,暴怒的用带着深深伤口的双手扼住他的咽喉——迎风布阵大概完全忘记自己只是一个孱弱的术士了。

“不进行防御?!那小子以前睡觉都会召唤骨甲……就是我靠近都会遭到骷髅战士的攻击,他居然会对你——一个萨卡兰姆的信仰者——毫无防御?”他凑近了脸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金发青年,而剑客只是轻而又轻的抬了一下手就让他摔回床上。

“我想知道的……也正是这个。”剑客按着自己的胸口,艰难的说道。

迎风布阵被他甩开来以后,已经恢复了一点冷静。他卷了一支粗糙的烟卷,点燃狠狠抽了一口才慢慢说道,“这么说来,你是他的爱人咯?难怪老子的术法对你一点作用都没有……”他看见剑客疑惑的眼神,暴躁的挥挥手。“给我点时间想想怎么跟你说。”

老术士想了很久,咬着牙对剑客开口,“先把你们那点破事跟我说清楚。”他愤愤然又卷了一支烟,试图把这间房间彻底用烟雾充满,然而剑客缓慢的叙述让他夹着烟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是索克萨尔的老师吗?”他听到最后那一剑的时候,捏着快要燃到尽头的抽了最后一口,然后这么问道。

“看起来你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剑客如实回答,然而迎风布阵不屑的冷笑起来。“那是因为我这一生,全部的心血都用来钻研毒系魔法了。我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会比我更清楚如何用毒来杀一个人。”

他的脸上又在自豪之中透露出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也只有当年我遇上索克萨尔的时候,才第一次败了。败在他惊艳的魔法天赋之下。但是,我也因此成为他的炼金术老师……”那双阴云密布的眼睛转向夜雨声烦,“所以老子才会那么愤怒。他一个术士,死心塌地跟着你搞了几个月,居然还心甘情愿让你一剑捅死了他?”他碍于实力上的差距才没有冲过去再动手,“你知道最后那一刻他有多少种方式可以杀掉你吗?”

他看着夜雨声烦瞬间苍白的脸色,一字一句继续说下去。“他到底是有多喜欢你,才任你背叛还不动手啊……”

原来……除了自己,其他所有人都知道那份心意吗。夜雨声烦在死一样寂静中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是死神的脚步,一声一声渐近然而又在他的绝望之中慢慢远去。

5.
后来迎风布阵还和他说过很多东西,其中包括如何阻隔这枚骷髅的魔力。他教夜雨声烦用自己的血在骷髅之上绘制一个封印法阵,然后也只有他的血才能开启这个它。“那小子一定不希望你那么轻易的死了。”分别之时他嘟囔着的话,却让夜雨声烦默默留了个心。

当然在此之外他同样告诉夜雨声烦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这也是剑客如今出现在罗格营地的原因。

现在夜雨声烦仍旧躺在草地上,任由黎明前凝聚的露水把他浑身打的精湿。那些伤口已经停止继续流血,并且其中比较细小的一部分已经开始愈合。伤口长合带来的麻痒本来是非常难熬的感觉,然而他的脸色平静如水。这种痛苦对于他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摩挲着骷髅,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

麻木从他的身体慢慢过渡到精神,这样的永恒之中,他不得不借助肉体上的疼痛来确保自己依然清醒。否则他怕有一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内心的种种负面情感堕入邪恶了。这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不过他觉得自己还能忍,也还能继续战斗。

长夜正在逝去,清晨正在来临。夜雨声烦闭上眼睛吻了吻骷髅,在心底对着永远无法再回应他的爱人道了一句早安。


6.
其实索尔一直不知道一件事——他的老师并非忙于清除魔兽的英雄,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按照迎风布阵告诉他的步骤,夜雨声烦最终在罗格营地找到索克萨尔轮回之后的新生。是的,他找到这个少年其实早在对方的感知之前,毕竟以普通人的能力,想要发现有心藏匿的他实在是太困难了。于是他藏在阴影之中,默默的关注着这个孩子的成长。

这一过,就是十年。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漫长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从年幼懵懂的孩童成长为骨骼纤长身姿挺拔的少年,而那个贵族少年也确实在他暗中的保护下成长了起来。和索克萨尔相同的紫瞳银发,笑起来如出一辙的美好……那个少年甚至在魔法上也拥有惊人的天赋。

每当看见他的手中闪现出银蓝色的电光、凝结出透明的冰花或者燃起跃动的火焰时,剑客其实都在怀念。怀念术士指间飞舞的没有形态的精灵们和他强大而不具有威胁性的精神力,还有……索克萨尔念动咒语的声音。那样繁复的精灵族语言是那么的拗口,然而韵律奇特的音节自他口中发出每一句都玄妙而惑人。

可是那是他终其一生,都只能借回忆来怀念的东西。

他在一次追杀魔兽的时候,不慎在贵族少年所住的深院高墙之上暴露了身形。然而树荫之下那双深紫色的眼睛默默地追寻着他的身影让他一瞬间几乎要溺死在其中。那是何等的相似啊……他几乎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个少年柔软的银发,但是那终究是一个叫做索尔的全新的生命。

夜雨声烦很清楚这个孩子的每一个习惯每一个下意识的小表情——那是他花了十年去了解的东西——可是那不是索克萨尔的。他的索尔在其他人的面前只会露出那样温和而没有任何笑意的表情,但是私下里会拥着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话,会因为一句话站在漫天风雪中等待他——即便最后等来的是自己的背叛。

再相似又能怎么样呢?他没有一起相处过那些美好到不忍回首的时光,理解不了那些挣扎与痛苦,甚至不知道他做过那样不容原谅的背叛。

他毕竟不是他的索克萨尔。

7.
“请老师指教。”那是又一周的剑术课,蓝血少年持剑而立,对着他的剑术老师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贵族礼。“开始吧,你先来。”夜雨声烦依然只是提着一柄毫不起眼的木剑,不带任何护具站在他的面前。

索尔忽然微笑了起来。他是知道的,他的老师很少直视着自己,偶然的几次也都像是在隔着他看另外一个人。“老师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吗?”他在开打之前忽然这样问道,然后剑尖就抵了上去。

夜雨声烦皱起眉头。他提剑一挑,那柄剑就斜斜飞了出去。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毫不留情的让少年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少。他上前了几步,凝视着那双陌生而熟悉的眼睛,声音之中是为人师长的严肃。“索尔……”他每次叫这个名字都会轻微失神,“你的剑不是用来探寻他人秘密的工具。”

“可是老师看起来非常的不开心,一直都是。”银发少年抬起头注视剑客那双晦深的眼睛,他大概可以想象到他的老师笑起来是怎样的灿烂,可是他没有看过那张脸上露出过真心的笑意……一次都没有。“我想知道原因……”

“这是我的惩罚,”剑客轻轻地用手掌覆在少年头顶,声音低的像是一声叹息,“永生永世。”

少年理解不了剑客身上那种巨大的悲伤,他只是感受到了一阵心悸。到底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人心如死灰?他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向北方,疑惑起来。

夜雨声烦看的是燃烧地狱侵蚀最严重的方向——当然他目力穷尽也看不见风雪漫天的亚瑞特高原——恐惧之王墨菲斯托已经由他亲手毁灭……他的家乡终于可以在漫长的等待后找回那片美丽的密林,再也不用忍受有翼噩梦凄厉的叫声和刺木魔庞大身躯带来的恐惧,但是世界之石依然掌握在毁灭之王的手中。

他能在库拉斯特那片战场上英勇无敌,无非是因为他的无所畏惧。

夜雨声烦低声的笑了,“索尔,有些东西,其实一辈子不明白才是最好的。”少年在他话音落下后,发现头顶那温暖干燥的手掌如它来时一样轻缓的离开了。“这是老师的忠告。”

而少年那双眼睛里,依然只有迷茫。


8.
广袤的黑暗森林之中,正在发生一场战斗。

堕落的罗格手持弓箭对准光亮中心射出魔法箭矢,箭羽在空中拖曳出美丽的痕迹,而黑暗女枪手也带着它们的长枪逐步逼近施法人。

一道长长的叹息响了起来,如果有人在这里,他们会看见一头银色的巨狼直立着和堕落的战士们厮杀。他的身边是旋转的飓风和燃烧着的火焰。火流星从天而降,在巨狼身边生生清出一片空地——那是德鲁伊教士才能掌握的奥术?末日战场的效果。

“夜雨声烦。”巨狼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然而与剑客记忆中那个声音依然是相似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剑客坐在艾尼弗斯之树上,朝王不留行晃了晃自己的酒囊,“来进行一场给我自己的送别,如果你愿意和平的坐下来谈谈的话。”他的身下,这颗具有神圣力量的古树已经死亡,黝黑的树干之上处处透露出被污染的气息。如果不是这样,王不留行早在第一时间就把剑客轰了下去——为了他的冒犯。 

“动手没有意义。”巨狼甩去利爪之上的血迹,在魔法波动中褪去狼形。“一个想死但是死不了的人……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他们隔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对视,都在内心感慨。放到几十年前,他们从没来没有想象过他们可以这样和平的相处。

德鲁伊是信仰橡树智者的族群,自然的力量和兽化的血液让他们比起寻常人类拥有更悠久的寿命。当年密林中的相会是王不留行和索克萨尔约定的告别之日,他在那一天之后即将带领族人奔赴战场对抗地狱,这本来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所以他从来没有期待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那个古怪而强大的术士——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是他没有想到,三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活着,并且在时光的磨砺中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而那个踩在生死边缘之上的索克萨尔却永远的消失在他的爱人剑下。

世事无常,却又如此的嘲讽且可笑。王不留行摇头,几步跳跃上圣树,对剑客伸出手。“酒拿来。”

夜雨声烦从空间袋中又扯了一袋出来扔给他,两个人各自在沉默中饮酒,没有碰杯。

“你终于决定离开罗格营地了?”王不留行突然这样问道。他忽然想起他再次看到剑客的场景。带着下属击碎灵魂之石后的夜雨声烦也极其虚弱,但是他依然从圣堂的队伍中脱离,带着一身尚未愈合的伤口前往罗格营地。

而那时王不留行自己正在泰摩高地同族人商量对抗折磨与痛苦女王安达利尔的事宜,负责警戒的年轻德鲁伊却向他通报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有人从完全被地狱力量侵蚀的大教堂中走出来了。

王不留行让他的族人都向后退去,然后独自前去迎接那个“勇士”。他那时决定,如果出现的是堕落的人形怪物那就不计一切代价将其击杀,如果是凯旋而归的勇士他就为他准备德鲁伊一族最正式的礼节。

然而来人让他忍不住自行废除决定。因为那个人是夜雨声烦。

9.
夜雨声烦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遍布着怪物的大教堂的。

他确实无所畏惧,然而作为唯一一个承受了大部分墨菲斯托攻击的人,他身上同样被留下深深的后遗症。恐惧之王的天赋也是精神攻击,封印他的代价是剑客在离开库拉斯特后就开始做梦,整夜整夜一刻不停。内容单调而绝望——像是要把他心间最后一份柔软和残存的希望都泯灭一样——全是索克萨尔。

见过的或者没有见过的,让剑客在漫长的黑夜之中已经无法分辨那是他的记忆还是幻觉,若非爱人的颅骨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甚至要怀疑那才是真实。

十年了啊……他在又一次惊醒之后按着心口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了下来。他失去索克萨尔已经整整十年了。人类的记忆就是这样可悲的东西,那样刻骨铭心的人他居然因为一个小小的环境都已经快要分辨不清了。

可是这又如何能够接受……剑客在次日的清晨打点了行装,独自走向世界的西南方。那也是迎风布阵所说的,索克萨尔的轮回之地。一路上他为了让自己时刻清醒,将自己陷入了纯粹的战斗之中。因为长久缺乏睡眠,等到穿过大教堂的时候他几乎只剩下战斗的本能——如同被死灵术士召唤的不死生物。

所以他看见王不留行的时候,完全没有遇见故人应该有的反应,只是沉默着举起冰雨,剑招不用思考就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他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绽开,鲜血顺着剑柄一点点流下,流过苍白的骷髅。

王不留行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左眼,作为祭祀他的能力包括预知。但是除了书写预言卷轴他同样可以看见过去——那个他预言过却又发生了的过去。

“索克萨尔的颅骨吗……”他拧起眉头,“他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个预言。”没有想到啊,索克萨尔……王不留行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某种孤独——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别扭的好友了。“算了,那不重要。”他忽然低头微笑一下,伸手召唤出熔岩火山,“以亵渎死者的罪名,审判你。”他的手指指向金发的剑圣,火焰从他背后铺天盖地地袭来。

10.
“你当时是真的想杀死我吗。”夜雨声烦没有回答王不留行的问题,而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不过对方似乎很清楚他的意思——王不留行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答案有意义吗,反正你不会死。”

“其实……”剑客忽然开了个话头自己却忽然沉默了下去,良久他才继续说道,“圣堂派人来找过我了。”他低下头注视自己的剑柄,笑容苦涩。

“所以你准备离开这里?”王不留行挑了挑眉梢,“他们肯定不知道他们的剑圣如此懦弱……”

“不是你想的那样。”夜雨声烦打断他的话,他知道这是王不留行说话的习惯,所以也没有表现出愤怒。“他们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解不了的咒术。”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德鲁伊猛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可以理解为……你其实不想解除这个诅咒吗。”他眯起左眼,“圣堂说的确实没错,但是并不准确。”

“如果以生命为代价下达的诅咒能被人轻易解除,那也不是索克萨尔了。”王不留行的身体又突然放松下来,他抿了一口烈酒,继续说了下去。“这种强大的精神系魔法,让它消失的唯一方式是覆盖——”

他脸上那样古怪的笑容让剑客隐约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当然,这件事萨卡兰姆现在未必能做到。不过……”他朝剑客举起酒囊,“看在它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选择了,我会替索克萨尔杀掉你。”

“谢谢。”夜雨声烦缓慢而无声的露出一个微笑,“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解除它……”刺痛让他分外清醒,比起烈酒这才是他迷醉的感觉。他习惯性地按住心口,“这是索尔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

德鲁伊忽然冷冷的笑了一声,“如果你仅仅是将其作为一个惩罚来看待,那么解除掉也没什么好。”他倾身凑近了去打量夜雨声烦,“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确认了你的身份,你猜索克萨尔知道吗?”

“他知道的一定不会比你慢。”剑客闭上眼睛,低声回答。“可是我……曾以为我瞒的很好。”

产生这样的错觉,是因为你对我的纵容太多了吧……你说人类的谎言是美丽的东西,为此即便知道守夜是我的谎言也依然贪恋于互道晚安时虚假的温暖,那么是不是连最后的结局你也早有预料……只是一直迷恋着久违的体温才沉溺其中等待着一个梦境的结束。

我终于还是辜负了你的信任啊,索尔。只是这样迟来的醒悟,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索克萨尔这辈子干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完全的信任你……”王不留行漠然的说道,“我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你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诅咒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将空掉的酒囊扔在剑客身旁,站起身。

11.
王不留行丢下这句话就独自跳下了艾尼弗斯之树,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愤怒,然而背影中流露出来的却是悲伤。

夜雨声烦用手背遮住眼睛,向后重重倒下,躺在圣树的枝桠间——他觉得他自己最近好像特别适应这个动作,就这么一动不动如同尸体的躺着,脑海中种种思绪划过然而不留一丝痕迹,最后整个人都陷入死亡一般的宁静之中——好像这就可以减轻一点内心的痛苦一样。

不是惩罚……他喃喃念着德鲁伊临走前留下的话,如同念诵一句苦涩的咒语。

夜雨声烦知道他对于索克萨尔的了解很少……他没有听那个冷淡的术士说过他遇见他之前的旅程,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甚至不知道术士是否暗自期待过他们一起走下去的未来……但是他以为至少对于索克萨尔本身他有足够的了解,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们相处的每一天,都被索克萨尔当成末日。

即使在冰洞里那样的缠绵之中,他恐怕都在冷淡的等待着终将来临的结局……原来他的爱语中,有着那么多的甜蜜与绝望……

剑客忽然很想念他的术士,比三十年间那种不间断的想念中任何一次都要更为剧烈。他想问索克萨尔为什么吝啬于给他一句解释,哪怕只有一句话他未必不会带他走。

然而脑海之中有谁的声音响起,极轻,仿佛传来之时经过风的过滤只剩下一点气音。他说,夜雨,我爱你啊……夜雨声烦突然忆起那一晚怀中光裸的身体,索克萨尔冰凉的手指和滚烫的吻……他沉溺在情欲之中的脸上爬开的暗色卷叶纹,染红的眼角眉梢间似乎真的带着一抹绝望。

一阵来自于心底的寒意让剑客猛然自梦魇之中惊醒。恐惧之王……他在剧烈的喘息中有点懊恼的按住自己的额头,都已经这么久了还是逃脱不了。但是那真的只是幻境吗……还是他心底挥之不去的心魔?

他又怀疑着举起自己的右手查看。时光在他的身上真的静止了——那个索克萨尔留下的伤口一直留在将要愈合却一直没有愈合的状态,而剑客身上这几十年来受的伤完全没有任何印记。

魔鬼就在我们身边……他想起圣堂中流传许久的话,忍不住压着嗓音笑出声,笑声充满自嘲。居然到了现在他还在为了自己的背叛寻找一个借口,王不留行说的确实一点都没有错,他是个该死的怯懦的人……

他的索克萨尔,那个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人的术士给了他全部的信任,他却过分的要求一个解释……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无非是我不够爱你啊。三十年来所有压抑的痛苦让剑客几乎崩溃,他抱着冰雨像是要把它嵌入身体。

一切都太迟太迟了……

12.
夜雨声烦最终还是决定离开,不光因为圣堂,同样因为索尔。

那个孩子对于他的老师似乎开始怀有越来越大的兴趣,剑客知晓他的眼神,那样的明亮,目光流转之间摄人心魄……那是正在追逐什么的时候才会有的眼神,锐利至极却在眼底带着一点的憧憬,像极了一个甜蜜的梦境。

类似的眼神他其实见过,但是远比这来的温暖和安静——他才忆起索克萨尔看他的眼神是如何的深情,可他当时却完全没有察觉。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啊……他居然全都视而不见。

痛苦像是一条蛇啃噬着他的心脏,可他依然要活下去……夜雨声烦慢慢从空间袋中抽出他的冰雨,对站在他面前的银发少年开口:“这是最后一堂课了。换上你的武器……让我来检验一下这几年你学会了什么。”

索尔愣神了片刻,“老师要离开这里?”他的惊讶溢于言表,“可是……”他想说什么可是蓦地顿住,抿了抿嘴唇提起剑。“请老师指教。”

剑刃与剑刃在空中交汇,水晶剑带动风的声音。可是无论少年如何努力他的剑都不能靠近剑客。他暗紫色的眼中突然坚定了什么,空气中的魔法元素随着他的吟唱声躁动起来,电光闪烁间,他出现在剑客的身后。

可是真的能够下的了手吗?面对着老师看起来毫无防备的背影,索尔握着剑的手松了一下,他仅仅犹豫了片刻剑客就已经回身,“电系的高阶法术……索尔,你已经可以使用瞬移了吗?”他粗糙的手掌按在少年肩膀上——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能再顺手的拍拍他的头了——语气听起来有点欣慰。“做得很好。你在剑术上的天赋其实远不如魔法,但是我很高兴,你一直这么努力。”

少年想要摇头反驳些什么,可是那样温暖的体温传过来,无声的传递着让他安静的命令。“我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想法,现在我终于决定去实现它。所以,抱歉了。”他说着道歉的话,可是索尔并没有发现歉意……是因为他眼睛里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像是正在燃烧吗?少年有点失神的想着。和往日里平静到如同死水的样子不同,剑客似乎忽然活了过来。

“老师……”索尔在他的手掌离开后忽然出声叫住了剑客,他专注的凝视着夜雨声烦的眼睛,“您愿意听我说一个冒昧的请求吗?”

剑客颔首示意少年继续,可是那个孩子的视线只是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就移向了他的佩剑——那柄无愧于神器之名的水晶剑依然锋利的像是刚被打造出来的武器。

“他看起来真漂亮……”索尔微微歪了一下头,对他的老师问道,“我可以摸摸他吗?”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柄剑,可是也仅仅是“见过”,为什么每次都会有莫名的熟悉感?他好奇,并且试图解开这个谜团。

但是剑客拒绝了他。夜雨声烦低头用绸布缠好剑柄,在少年看来他的神色温柔的如同那是他的爱人:“这是我一个人的所有物……”他低声的说道。

索尔忍住继续询问下去的冲动,看得出来他的老师并不想提起这件事情……至少是在他的面前。但他并没有太担心,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件事情,山和山不会相遇但人与人总会重逢——那个时候也许他就不会再介意了呢?

少年乐观的想着,可是他并不知道,那真的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夜雨声烦。


13.
夜雨声烦最终还是踏上了旅途,为了走遍这片大陆上每一个角落,去寻找那些索克萨尔曾经邀请他一起欣赏的景色……

然而没有终点的旅途与流浪又有几分差别。

他看似目标坚定其实漫无目的,再美丽的景色都只是他眼中一副不值得惊起波澜的黑白静物画。索克萨尔说的确实没错,一个人孤单的看完这些景色实在太寂寞了……

仔细算来他拥有索克萨尔的那数月虽然短暂,却是生命里最为绚烂的一道回忆。

终于在鲁•高因的皇宫下方找到神秘避难所的入口之时,他甚至已经忘记了时间——那样流转不停然而在他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的东西,他终于学会了习惯并且毫不在意。

夜雨声烦取出冰雨,低头亲吻骷髅。和过去每次的战斗之前的祈祷一样,这是一个单纯的心理安慰……也是一个提醒,提醒他不要忘记那一切。

四周沙漠武士干瘪而诡异的巨大身体在入侵者面前慢慢苏醒,他们活动着手臂挥动砍刀慢慢包围了神色安定的剑客,空洞的眼眶中绿色的鬼火闪烁着对于新鲜血肉的渴望。

“贪婪的家伙……”剑客低声说道,然后幽蓝色的剑光瞬间在狭小的空间中爆发开来。“已死之人还是老实一点吧。”他在那些巨大的怪物中穿行,动作灵活如同一道风。他随手斩断他们只剩下骨骼的关节,几近干涸到无法流动的血液在地面上铺开,让他像是踏火而来的死神。

穿过最后一只怪物的尸体,夜雨声烦有些失神的抚上面前的传送门。古铜色的金属外框花纹繁复,一种浩瀚古老的力量透过波动的血红色空间门传过来,仅仅只是靠近就似乎能借此穿过千年的时空触及过往。

那样冰凉的温度……真像是索克萨尔的手指啊,剑客低头轻声的笑了一下,收回了手。他没有对正常的空间表现出任何留恋,直接一步踏入。

熟悉的失重感包裹着他的身体,每一寸皮肤上传来剧烈的撕扯感。剑客闭上眼睛把这想象成一个缠绵的拥抱,然后在时空的衔接处坠落。


14.
那是一片浩瀚的,无边无际的星海。亿万颗星辰全部浮在黑丝绒般的夜空中缓缓转动,而剑客脚下是一座悬浮的迷宫。古旧的白色石台由曲折的台阶相连,那样细的台阶只要踏错一步就会落入深渊,但它的每一转每一折都在引诱人前进。

这座迷宫是数百年前伟大的魔法师赫•拉森为了隐藏一个秘密建造的避难所,然而他本人却在燃烧地狱的侵蚀下失去神智,这里也被魔兽和怪物所占领。

然而这一切对于夜雨声烦而言并没有意义。他在四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路线中察看了一会,选择了一条隐约露出暗红色的道路。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这是被血染红的……显然是索克萨尔曾经留下的痕迹。

出乎剑客的预料,这条路上完全没有怪物的存在。这样长久的时间过去了这条路线没有理由依然空荡……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剑柄。转过雕花的石柱,剑客谨慎的绕过了地上那些不知是否损坏的机关到达的平台之上,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是一座精美的魔法石台。

原本在石台上方的水晶球被人粗暴的毁坏了。剑客俯身拾起一块碎裂的水晶,其中仍然有残存的电光在闪烁——这不是索克萨尔做的,否则能量早已逃逸干净。这个空间还有其他人——他瞬间警觉起来,跟随身体的直觉在虚空中劈出一剑。

然而他的武器却被一件金属的武器格挡住。来人唇边带着一点微妙的弧度,对他吹了一个口哨。“看来这么些年来,你还没有退化的太迟钝。”

夜雨声烦打量那张同他一样年轻的脸,得出的结论是他未曾认识过这个家伙。不过……这个人熟稔的口气让他心中诞生一些不好的预感。

“看起来你不想战斗……”剑客顺着他的武器看过去,那个衣着古怪的的人居然是用一把伞的伞柄阻挡了冰雨的攻势!他低声的嘟哝了一句什么,抬起空闲的手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那就一起醒来吧。”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更远的地方好像隐约有火焰爆裂开来的动静。整座迷宫随着他的一句话瞬间从静止恢复了往日的常态,那些怪物像是幻境一样又在石台之上出现,互相撕咬啃噬,混乱而血腥。

剑客仍然没有动作,他沉默的等待着这个和恶魔做了交易的人再做些什么。但是他只是压着他的伞柄让它在剑刃上滑动,倾身在剑客耳边笑了一下。他的身后,混战之中的怪物与魔兽似乎突然发现了这里有一个人类,他们露出尖利的獠牙或者举起武器,一步一步的踏了过来

“你可以称呼我……君莫笑。”来人扔下一句话,慢慢在剑客眼前消失了。

15.
现在已经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在精神力方面极其强大的人类,但是和夜雨声烦遇见的任何一个孱弱的法师或者术士都不一样,这个人同样拥有强大到可以和他对抗的肉体力量。

剑客沉默着转了转手腕,冰雨斜指地面做好战斗的准备。他确实不知道这个人将他陷入这样的战斗中有什么缘由,但是他并不排斥战斗,他只是突然的有点厌倦……但在这可能成为另外一场战斗的热身的时候,那点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很快蒸发的一干二净。

他开启了增加魔法抵抗的灵气光环用以防御远处巫师的攻击。这么多年,他终于学会了全部他曾经不擅长的东西,可是想要借此守护的人已经再也不需要了……

与巨大的兽头人相互拼杀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那个人的来历,大陆上这百年间最优秀的战士都在对抗燃烧地狱的第一线,即便是他自己……也会选择在库拉斯特遇到危机之时连夜赶回。这些人理应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而他就算不曾真的认识这些同伴同样应该知道他们的名字。

可是没有,这个和他一样来自远东的战士使用的是一个从未被人知晓的名字。是想要隐藏什么身份吗……剑客侧头躲开大砍刀,回之以精妙的剑招。可是这百年间又有什么人隐藏身份了活到了现在?难道还有和他一样的人吗……如果不是,那么一个本该被人传诵的英雄又为何要一个人前来这里,和恶魔做交易?

他思考的时候,剑招依然连绵不绝。冰雨划开兽头人厚实的皮肤,黏腻的液体溅射出来却没有弄脏他的轻甲,而是从他的身边划开。

这不是什么偶然,他终于从那些变异生物中脱身的时候,身上居然是干干净净的。现实的战斗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但是……

如果是这一切都是幻境的话,那个自称为君莫笑的男人精神力未免太可怕了。

夜雨声烦又一次打量了他的所在地,悬浮在星海之中的迷宫像是一场盛大的梦境。他忽然勾起唇角扯开一个张扬的笑容,“如果是美梦的话,偶尔做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而他的身前,逐渐虚空之中浮现的黑袍人缓缓抬起他的手杖,兜帽之下蔷薇色的嘴唇轻轻唤出了他的名字:“……夜雨。”

16.
这才是君莫笑留给他的大礼。

和索尔不一样,和墨菲斯托在他梦境中遗留的片段残影也不一样,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索克萨尔和夜雨声烦拥抱过的那个术士没有任何区别。他在剑客的注视下用骨节分明并且苍白的手掀开了兜帽,左脸颊上暗色的卷叶纹像是什么甜蜜的印记。

“好久不见了。”剑客低声道。那么多想要说的话梗在嘴边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发出的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招呼。

“你大概没有想到过,我们还有重逢的一天。”索克萨尔唇边浮起一点微妙的弧度,“但是还好……你还记得我。”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他此刻在剑客侧脸上抚过的手指。这是那个大雪天里他未尽的动作,隔着几十年悠悠的时光看起来分外的缠绵缱绻。

“如何能够忘记……”剑客闭上眼睛任索克萨尔冰凉的手指滑下,“记住你,是你的愿望。”他握住那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只要它还在跳动,这份想念就永远不会停止。”

术士低低的笑了,他侧一下头,让这个微笑分外柔软起来。他松开握住法杖的手,指间绽开一团银白色光芒,最后又在夜色中寂灭。“夜雨。”索克萨尔暗紫色的眼睛是那样的深情,他看着夜雨声烦的眼睛问:“你爱过我吗?”

“我一直爱着你啊。”剑客这样回答道,他伸手将术士揽在自己怀中,缓缓收紧手臂加深这个拥抱。怀中人的身体是这样的温暖,但是索克萨尔指间的那柄短小的匕首却冰凉的让他下一秒就要脱离这个幻境——它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拥抱深深没入了他的身体。

“你还恨我吗?”剑客俯在索克萨尔耳边有些艰难地问道,而他的术士却在他的怀中缓慢的消失。直到怀中的温度彻底消失,他依然低着头维持着一个虚假的拥抱。

是啊,他早该知道的。有些事足以把人的一生都钉死在十字架上,可以忏悔,但永远无法解脱。

即使是在梦中,他依然听不到他的术士对他的原谅。


17.
君莫笑当然没有真的杀掉他,不过……夜雨声烦有点自嘲的想,用这样的一具身体即便是刺中心脏也不会死。

“一叶之秋。”他扶住抵在心口的伞尖,那个人持伞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的就像是他拿的其实是战矛。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于是他轻声说出了来人曾经的名字。单手持伞的青年挑起眉梢,露出一个很感兴趣的表情,“这个名字已经有百余年的时间没有人叫出来过了。能够重新听到的感觉……居然还不坏。”

“曾经的斗神……”夜雨声烦的声音依然平稳,他深深看了一眼君莫笑,因为那个称呼男人眼神中闪过一抹莫名的情绪。“曾经陷害你的人都已经被挂在绞刑架上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如你所见。”君莫笑收起伞,向他摊开双手。“我已经堕落了。”他看见剑客锁紧的眉头,又在空中画出一个奇怪的咒符,铺天盖地的黑暗气息就这样扩散开来。

“能够主动侵蚀你的恶魔……至少也得是三魔神级别的存在。”剑客不为所动,“你的部下都在等你回去。为什么要自己去和恶魔做交易?”

“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啊……所以交换了永生。”君莫笑就这样笑了起来,“剑客,我们是一种人。我的爱人死在毁灭之王的手上,但是我希望他能够回来。”

剑客握住了自己的剑柄,“所以你才来找我。”他用的是肯定式的语气。

曾经的斗神依然点了点头肯定他的说法。“……那样温暖的拥抱,你怀念吗?”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催眠。

“怀念,但我的索克萨尔……他不会回来了。”剑客低声说道,他的眼神落在自己的剑柄之上,无比伤感。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他复活呢?”君莫笑收起伞站在剑客面前,他的眼睛是一片纯粹的黑色——如同这里的天空——却在眼底流露出一种蛊惑,那是属于恶魔的力量……

“剑客。”他用索克萨尔曾经的方式称呼着夜雨声烦,撑开了他的伞,“只要你选择堕落,他就能回来。”一场突如其来的血雨在两人身边降落,落在金属的伞上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剑客身上依然没有沾染到它们,原来这不是什么幻境,那种邪恶的力量被他身上的圣光所隔离了。

“我拒绝。”冰雨直指他的眉心,萨卡兰姆剑圣的眼神里有一点怀念,“我所拥有的荣光,已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他的左肩之上,金色的荆棘徽章灼灼生辉。

“我为了守护这件本来没有意义的事情背叛了索克萨尔……这么大的代价,不是一具傀儡可以替代的。”剑客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即使你堕落成死灵术士,也不可能复活你的爱人。因为,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了啊……”

17.
夜雨声烦并没有说假话。

精修召唤系的死灵术士可以掌握一种名为“重生”的技能——那就是大多的传闻中,死灵术士可以复活尸体的真相。

作为黑暗系魔法的终极技能,这当然并不是骑士小说里面那么美好的东西……毕竟,这可是从死神手中抢夺回来的机会。

夜雨声烦并没见过索克萨尔使用它,他在鲁·高因向迎风布阵询问这件事时,老术士的回答是:“他不喜欢,而且有你在他有必要用这个术吗。”

“小子,重生出来的玩意儿可不是真的活过来了。他们的身体里残存着生前灵魂的碎片,只剩下一点本能。控制他们需要极为强大的精神力,否则他们会愚蠢的四处游荡,如同孤魂野鬼。”

“比起萨卡兰姆的剑圣,它们都太迟钝了。”迎风布阵不屑的弹着烟灰,“人也一样,重生出来的只是傀儡而已。别想这些邪门歪道。”

“放心,我知道的。”剑客低声笑了,“如果把这种术用在索尔的身上,他一定会觉得受到了侮辱。”


“君莫笑——我如你所愿用这个名字称呼你。你最好没有借这种力量做些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否则……”剑客收起思绪,“我拼尽全力未必不能留住你。”

“你这样的眼神真是让人怀念啊……就像曾经的我们。”君莫笑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的出来,“知道我为什么不一个人进行这个术吗?”

“因为我想自我欺骗一次。”他淡淡的说道,一步一步走上前方的高台。那是赫·拉森存放日记的地方,记录着赫拉迪姆一族最大的秘密,但是守护这一切的人却成为恶魔。“让自己相信,如果是尚未堕落的人来辅助完成这个术,复活的人就不是单纯的死灵生物。”

他动作缓慢的翻动那卷羊皮纸,一扇蓝色的传送门在虚空之间浮现。“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的绝望还没有蒙蔽你的心。”他靠着石台之上的柱子,做出一个告别的手势。“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你能维持着不堕落进黑暗,那么更长久的时光呢。”

“既然你对你自己的心有足够的信心,那么就离开这里。我会封闭所有通往这里的门——如果不相信我本人,至少不用怀疑我曾是斗神这件事。荣耀永存。”君莫笑划开自己的手心,让鲜血顺着伤口流下。“但是我已经忍受不了了……”在半空中凝聚的血液在他庞大的力量下幻为人形——在邀请未果后他独自开始了这个术法,“实在太寒冷了。”

剑客发现他们所处的巨大迷宫在未知的震动中慢慢崩塌。废墟在无边星海中坠落,落到永恒黑暗的深渊中。而那个和他一样不会死不会老的斗神拥着他虚假的爱人仿佛那就是他的一切。

夜雨声烦收起剑。君莫笑已经决定留在这个空间,和他的爱人一起。但是他的流浪还没有结束……

剑客按住胸口,不用听君莫笑说他也已经察觉到内心的贪念越来越明显了——对于重回过去的渴望像是毒蛇,但是无论未来如何,他都已经决定无愧于心。

他踏上石台,低声的念诵起萨卡兰姆的祷告为二人祈福,然后退入了传送门。

18.
传送门的定位居然是在库拉斯特。

夜雨声烦呼吸到熟悉的空气时,突然有点愣神。他上一次回到这里已经是非常久之前的事情,然而那些青石建筑和他离开时的样子仍旧是相同的……只是人都变了。

无论是教皇还是九位主教都已经去世,他在远东听见这些消息已经从一开始的感慨到最后的漠然。

他忽然了解索克萨尔那些冷淡的眼神来自什么——常年行走在生与死边缘,他的血都冷了,冷到骨髓里。

所以才会那么贪恋一个确切活着的人吗……剑客低垂眼帘,苦涩的想到。

那个诅咒从索克萨尔的口中出现的时候,夜雨声烦已经见弃于神——那是术士生前不敢奢望的事情,而他在自己死亡前终于舍得疯狂一次,彻底将剑客一起带入他的生命之中。

所有的痛苦和黑暗……都是他留下的甜蜜的代价。

“真是别扭的人啊……”夜雨声烦低声说道。

19.
他最终还是带着证明身份的徽章前往圣堂,告诉现任教皇他的存在。

显然那个老者还听过他的故事,并没有显示的太过惊讶,更没有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

教皇只是向他讨了两个承诺,一个是无论如何守护着萨卡兰姆,另一个则是教导出新的“剑圣”。

在夜雨声烦到达库拉斯特的一周后,那个米色短发的少年带着脸上的擦伤出现在他的面前。“您是我之后的老师吗?抱歉我来迟啦!”

据小剑客自己的说法,他在密林深处“邂逅”了一位强大的德鲁伊,狼人变身后他矫健的身姿让使用重剑的他一败涂地。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那个留在了远东的孩子……他们都拥有那样清澈并且充满活力的眼睛,如同当年他刚遇见索克萨尔的时候。

“叫我前辈吧,我没有资格当你的老师。你的剑技已经不比我差了,只是还缺乏经验。”夜雨声烦伸手揉乱了他的短发,“速度型的对手会让你很吃亏……我能告诉你的似乎只有这个了。”

“那我可以问一些其他的事情吗?”少年精神的甩甩头发,继续问道。

“如果我可以解答的话。”剑客不动声色的回答,果不其然少年凑上前小声的问,“前辈,如果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做?”

“顺从自己的心……”剑客的眼神投往极远的远方,同样低声回答。

“无论如何,你都要相信你的爱人,甚至甚过相信你自己……”那样怀念的语气让少年安静了下来,而他的前辈还有话要说。

“如果不想后悔,就去紧紧抓住你想要拥有的东西。”夜雨声烦抚摸着冰雨的剑柄,“这是教训。”

20.
再之后,夜雨声烦再也没有回过库拉斯特。

流云——那个他仅仅见过一面的少年剑客,在亚瑞特的风雪中和他相遇的时候,剑客觉得这个孩子大概真的听了一点他的话。因为风雪深处他隐约看见一个德鲁伊的身影。

“前辈,您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流云凑上前突然这么说道,“那个诅咒……真的是永远吗?”他是圣堂新一代的剑圣,即便手中没有冰雨这柄圣剑,整个圣堂所有的秘密依然对他全部敞开。

夜雨声烦并不在意流云知道这件事情,只是摇头表示否定了他的说法。依旧维持着惊人俊美的剑客微微笑了一下,“那不是永远……”他的声音几乎要散在风雪里。

“永远是,我走遍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身边都再也没有索克萨尔的陪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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